八百里甌江水,我住甌江尾,那里有我的故鄉(xiāng)——溫州永嘉。離鄉(xiāng)的人心系一根思念的繩,另一頭總能牽出父母惦記的眼神。
小時候,并不知道甌江。確切地說,自己壓根兒就沒走出過仁溪鄉(xiāng),這里距甌江還隔著烏牛鎮(zhèn),盡管后來鄉(xiāng)鎮(zhèn)合并了。我格外喜歡“仁溪”兩個字,“智者樂水,仁者樂山”,一看便知這地名起得有水平。換句話說,這必是個山連著山、山不轉(zhuǎn)水轉(zhuǎn)的地方。老家的小村落就“掛”在半山腰。
上小學時,經(jīng)常和小伙伴攀上陡峭的山崖。置身山巔,可謂神清氣爽。目光越過群山,遠遠的,能看見溫州城的高樓。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貨輪,吐出長長的煙,汽笛低吼著。大家誰也沒出去過,紛紛發(fā)揮想象力,還爭得臉紅脖子粗。那時,山外的世界和山里的娃,確實扯不上什么關(guān)系。
一個夏天的夜晚,坐在院子里納涼,聽爺爺講起過往,跟甌江和東海有關(guān)。說的是從甌江的碼頭出發(fā),坐船去“下山”買海產(chǎn)品,“下山”大概是往洞頭一帶的海上跑。他說木船揚著帆,兜著風呼呼出海了。人們貓在狹小的船艙,誰也不敢往外看,就覺著一個浪接一個浪拍過來,船身顛簸搖晃得厲害。艙里的人,“哎喲,哎喲”,吐得稀里嘩啦,還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喊:“下回啊,可不來了!”有人帶著哭腔嚷嚷:“還有下一回?這一回都多!”爺爺講得聲情并茂,我卻聽得膽戰(zhàn)心驚。
江也好,海也罷,都不曾見過“真面目”。直到初二那年,去烏牛一中讀書,每天早上跑步都會路過甌江。江里的輪船依舊忙碌著,江水卷起的巨浪撞擊堤壩,發(fā)出轟隆巨響,分明能感到大地在顫抖。我不敢停留,慌忙加速。
后來,近視了,跟父親進城配眼鏡。沒有法子,只能坐船。那天清晨,霧氣彌漫,辨不清對岸的溫州,就見碼頭上停著一艘老舊的木制渡輪。走進黑漆漆的船艙,里面已經(jīng)擠滿了人。過了許久,馬達聲響起,輪船離岸。機器的轟鳴聲,夾雜著人們不斷拉高的調(diào)門,倍感壓抑,船身頻頻起伏,在湍急的水流中行進,顯得有些吃力。我抱緊一根柱子,不敢動彈。悄悄瞥一眼父親,他表情坦然,自顧自地聽周圍人閑聊。忽聞“嗚”的一聲長鳴,這是要靠岸了嗎?眼睛瞄向父親,他蹦出兩個字:“到啦!”顫顫巍巍地踩過跳板,我快走幾步上岸,扭頭再看看茫茫甌江。定了定神,感覺又有些興奮。此刻,我才算第一次走出了大山。
后來去甌北讀高中,甌江之北經(jīng)濟上已經(jīng)跟著溫州城一起騰飛。街面上公司林立、買賣興隆,一片繁榮。學校坐落在“浦西”,一個很熱鬧的村子。那時,我酷愛書法。每逢周末,便騎著自行車到碼頭,渡江去拜師學藝。然而,這里的渡輪不再是木制機動船,而是上下兩層的“鋼鐵俠”,不僅載人,也裝貨,還能馱著一輛輛小汽車過江。天氣晴朗的時候,可以爬上二樓飽覽風光,忽地驚覺什么是變化,什么又叫發(fā)展。只是內(nèi)心隱隱犯起惆悵,因為我的學習成績不佳。
那年,我選擇了北上求學。讀書、打工、創(chuàng)業(yè),最終留在了北京昌平,一晃便是二十多年。得空的時候,喜歡去山里走走、到街上看看,跟“老北京”聊聊天。沒等說上兩句,他們肯定要問:“南方來的吧?”“嗯,溫州?!薄澳堑胤胶冒?,經(jīng)濟發(fā)達,生意都做到全世界啦!”我結(jié)識的人,對溫州無不是稱贊的。凡聊起溫州,我都會滔滔不絕:我們有甌江,外面通著東海,里頭藏著清澈見底的楠溪江,保存下來不少明清的古村落。我們有山水詩派鼻祖謝靈運,他寫過百舸爭流的楠溪江。我們有宋代考出一千多個進士的傳奇篇章……
現(xiàn)在,我時常打開衛(wèi)星高清地圖查找故鄉(xiāng)。甌江口是七都島,島的北岸是烏牛,現(xiàn)在我家住在這兒。這一刻,我家的老爺子、老太太在干什么呢?溫州大橋橫跨甌江南北,這我知道。不對啊,一座,兩座,三座,怎么一下子多出這么多橋?猶如一道道彩虹,這橋都架到洞頭群島的海上去了……(余森華)